第405章 就要开始了(第1页)
满载兰草的小竹篓被他信手拾起,你看他呀,就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举动,他都十分的优雅。风轻日暖,他一手提着竹篓,一手将她抱起,那颀长的双腿大步地往大道走去,那风里招摇的兰草被他的袍摆拂过,与那垂至脚踝的古玉佩一同发出敲冰戛玉的声响。小七想,她会记住这样的时刻,就似记住庄王十六年蓟城大营里的云霞一样。这一日的自由,不是姚小七独有的,也是公子许瞻的。她也有过无数次被公子许瞻抱起的时刻,那些在很久之前她以为是只有大表哥肯抱起她的时刻,也都是公子许瞻给的。隔着这层层柔软的衣袍,她的身体贴紧了他的胸膛,他不惧这光天化日的怀抱被他的谋士与将军看见,他如今没有什么可惧的,他的政敌全都死在了他的剑下,因而也不惧被人知晓他的软肋。小七悄然抬眸,见公子眸光奕奕,但他的眸中只有小七自己。龙行虎步的人,一步能有她两步的距离,他们离王青盖车越来越近,他的谋士将军皆肃立一旁,谋士拱袖,将军挎刀,垂眸不敢直视。上了王青盖车,她的竹篓就堆在车门之外,他的谋士开始一一禀事商讨,所说大多是军国大事,关于与楚军的作战计划,也关于与魏国的粮草贸易,小七不愿听燕国的顶层机密,因而人虽坐在车内,但却是始终捂住耳朵的。零零星星的,总能听见“大泽君”与“魏公子”这样的字眼。她想,是因了大泽君与魏公子都是她最熟悉的人,因而她才对这两个名字尤其在意。她愈发捂紧了耳朵,也闭紧了双眼,不听不看不说话,就在那人身边装聋作哑,省得他无端端地再生疑心,再来寻她的不痛快。举得双臂都酸了麻了,门外的人还没有说完话。真是的。正在想要不要把脑袋埋在车里的锦衾里,每每她与公子一起出宫,车内总是要备上许多锦衾被褥的,这是他自去岁小年夜就吸取的丰富经验。忽的肩头一紧,身子一歪,睁开眸子时,她歪倒在那人腿上。哦,那人为她捂住了双耳。她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眸子,把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态尽收眼底。他的凤目生来犀利迷人,但看她的时候那犀利尽数隐去,一分也没有了。他的眸中只有宠溺。前来禀事的快马一拨又一拨地来,公子的王青盖车却走得越发地慢。小七不想走,公子不想走,旁人就更不想走了。赶车的人优哉游哉地扬鞭,驷马的蹄子也不疾不徐,这旷野的自在谁又不贪恋。小七问他,“公子见过星河吗?”那人笑道,“不曾。”这就是胡话了。连她都能用天璇星识路,他又有专事观星占卜的国师,怎会连星河都不曾见过。胡话。瞎话。那无一丝瑕疵的指尖在她腰间的丝绦上缠绕玩弄,口中胡乱搭着话,还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。不不,知道知道,她都知道。他必在心里琢磨怎样用这丝绦在她身上缠绕出他喜欢的模样,必在琢磨如何在这旷野山坞之中继续他方才未能完成的事。他琢磨着,一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目兀自向青天瞧去。此时落日熔金,暮云四合,红粉粉的一大片云霞布满了大半个天空。王青盖车的鲛纱幔轻拂在他的脸畔,云霞在他脸上映出红光,那人垂眸含笑望她,开口时却命着赶车的人,“寻一处山坞,是夜不回兰台了。”(山坞,指山中较平的一块地。如唐代羊士谔《山阁闻笛》诗:“临风玉管吹参差,山坞春深日又迟。”)赶车的人道,“公子不回,大人们便该寻来与公子议事了。”“多嘴。”那人轻斥,“他们要来,挡在外头。”赶车的人又问,“要是紧急军务呢?”那人又道,“天大的事也挡在外头。”你瞧他这口气,今夜谁要来扰他的好事,他是定要好好问罪不可的。小七心知肚明,并不揭穿,只是一颗心却偷偷跳了起来。赶车的人赶紧应了下来,吹着口哨打马往前行去,他吹的也是青豆荚,青豆荚的声音多好听呀,长长短短的,清清亮亮的,是只有这原野草甸之中才有的。跟在公子身边久了,裴孝廉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地方。他选的山坞极美,一道白练自崖边倾泻而下,一株高大如伞盖的古梨树拔地而起,树旁就是水潭,看着不深不浅,依公子那样的身量,倒有他半个人高。此时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,偌大的水潭在月光下粼粼生光。王青盖车只能走官道,上不得这坞中狭窄的小径,因而就停在道上。茵褥与锦衾都是将军们抱过来的,往这葳蕤的兰草地上一铺,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。将军们在一旁架起柴堆生起了火,处理好的小肥羊自中间一剖为二,四肢捆在削好的架子上,撒足了盐巴胡椒,这就开始烤小肥羊了。小肥羊是裴孝廉从附近人家里搞来的,盐巴胡椒也是从附近人家里搞来的,给没给钱不知道,公子治军严,他大抵是不敢不给钱的。他甚至还搞来了几罐子酒,未必是他多么贴心,大抵也是因了他自己想喝酒的缘故,不然就不必搞那么多罐了。柴火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,小肥羊滋啦滋啦地冒着油花,将军们烤着羊在篝火旁饮着酒,一同唱起了征前的战歌。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(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早的军歌,出自【诗经·秦风·无衣】)就在这战歌里,小七预感到大战就要来了。她想起先前随沈晏初南逃,也有誓死追随的将军们,他们曾经也似公子的将军们一样生动,她犹记得那日疾风割脸,暴雪如瀑,那五人黑衣棕马,破风决绝而去的模样。那满地高高溅起的雪雾,很快就染成了一片赤色。在战场上,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后来魏国的将军们都死了,而今这火光中生动的面孔,将来又有几人能活得下来?小七就偎在公子身旁,仰起头时,见公子的神情在火光中飘忽不定。小七不知道她的公子又在想些什么,他是否在回想那一道道的军报,是否正仔细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战事?军国大事,他不说,她不问。她与公子一同饮了酒,燕国的酒可真烈呐,一口入喉,叫这一整个喉腔都火辣辣的,端端辣到了腹中。因了即将要来的嫁娶欢喜,也因了即将要来的征伐忧虑,而这欢喜与忧虑,唯有烈酒能解。想要一醉,因而饮了许多,饮得酣畅淋漓。醉了便什么都不必再去想,就糊里糊涂的,卧在那松软软的兰草地上,枕在公子的臂弯,在星河下好好睡一觉,做个痴人没什么不好的。但这一夜注定要干柴烈火。